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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呢?”陆念微微偏了头,挖苦陆骏,“你信没信啊?先前我们谁都不在,只有你亲耳听到了岑氏的话,来吧,孝顺儿子,与我们说说?”

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,陆骏的肩膀抖得很厉害。

饶是如此,他也没有开口说什么。

陆念扶着椅子站起身,直直往床边走。

李嬷嬷边哭边拦:“姑夫人?”

“怎么了?”陆念倚着床架站定,抓着幔帐流苏一下一下在指尖绕圈,“我有病,她也有病,正好交流下发疯的感悟。我病得比她久,经验丰富,体会深刻……”

“什么乌七八糟的?”陆驰也是怕极了陆念会突然发难,之前扬着锄头劈柱子的陆念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“这哪里是需要交流的事?”

“你一个没病的晓得个什么东西?”陆念啐他,“轮得到你在这儿当大夫?!”

陆驰被堵得心塞。

见母亲浑浑噩噩坐在床上,他的心情着实不好受。

思来想去,他还是忍下了愤怒,耐着心思与陆念讲道理:“大姐,为人子女,你放不下亲娘,这本没有错。

你从小就认为是我母亲害死了你母亲,今日听李嬷嬷说这些,算是‘印证’了你的猜测,你无论多激动、多愤恨,也是情理之中的。

可我母亲她病了,她的话不能尽信,你想要一个答案,就先请大夫来给母亲看病,等她清明些、能自己开口了再说。

您等了三十年的真相,难道连这么些工夫都等不住了吗?

还是说,你只想要你认定的真相?”

陆驰自认为说得很克制,也很在理,没成想,话音一落,陆念突然抬了手。

不晓得什么东西迎面向他飞过来,陆驰躲闪不及,劈头盖脑地都砸了个正着。

痛倒是不痛,再仔细一看,才发现陆念砸的是花生。

她随身的荷包里,装了满满的。

陆念砸完,猛然转身抓住了岑氏的肩膀。

岑氏已经坐直了,整个身子往前探,担忧地唤了声“阿驰”。

这是她的本能。

陆念抓的就是她的本能。

“你看,她很清明,”陆念撇了撇嘴,“亲儿子遇着危机,她比你自己的反应都快。”

陆驰见此,忙轻声与岑氏道:“您别怕,父亲不会让她冤枉您的。”

这一刻,阿薇突然走到李嬷嬷边上,问:“故事编得不错,但你确定还要编下去?”

李嬷嬷眼神戒备。

“我母亲早说过了,就算开不了外祖母的棺,也有办法开陶禹川的棺,”阿薇直视她,语气十分平静,一字一句,淡过窗外白雪,也冷过呼啸寒风,“为母报仇,不是衙门查案。

查案要严丝合缝的证据,但报仇不用,认定了就是认定了。

我母亲那个病,别说一座秋碧园,整个定西侯府都能掀,你说,外祖父会不会想要息事宁人?

岑氏有娘家可靠,还有个亲儿子在这里说道理,你李嬷嬷有什么?

总要有人扛罪,你是要继续忠心耿耿替岑氏扛到底,还是说出真相?

你一定也很清楚,于岑氏而言、你就是一枚弃子,就像薛波之于薛少卿,甚至,衙门再咬得凶一些,岑太保连薛少卿都能舍。

你李嬷嬷难道比薛少卿重要吗?

被舍了,死路一条,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放过你,我母亲要你死,岑氏更要你死,死人才不会说话。

但你还有唯一的活路。

说出来,说清楚岑氏怎么杀的陶禹川,怎么杀的外祖母,莽草、松子都说得明明白白。

我母亲保你活路!”

岑氏的身体僵住了。

陆念扣着她的肩膀,感受到她的僵硬,哈地笑了一声。

“大姐!”陆驰难以置信,“这算什么?收买?离间?这样骗来的口供能信?”

“为什么不能?”陆念反问,“我只要答案,多脏的手段都可以用,但再脏、也没有你母亲做的事情脏!”

岑氏目光戳在李嬷嬷身上,见嬷嬷不由自主在地回避了她的视线,岑氏的心凉了大半。

看来,今日很难全身而退了。

同时,岑氏暗暗想,阿薇对局势的判断很正确。

这里不是衙门,拼的不是证据,而是心里的那杆秤。

秤的两边,不仅仅只有信与不信,还有身份、体面、背景、代价。

只要她姓岑,只要伯父还在……

她便是低一时的头,也能再站起来!

“所以,这是已经定罪了吗?”岑氏深吸了一口气,压住擂鼓一般的心跳,看着众人,“我病中胡话,就足够坐实我杀人了?陆念,你有病,人人都让着你,但这不是你胡搅蛮缠的护身符!”

陆念听都不听她的,又问李嬷嬷:“活路、死路,你只有这一次机会。她已经半夜说胡话了,离病中伤人只一步之遥,你还敢伺候她?”

李嬷嬷打了个寒颤,垂着头,看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。

这些时日,她瘦了很多,担惊受怕,日夜睡不好,要顾着岑氏背着他人时越来越怪的脾气……

侯夫人失言时,她是害怕的,也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。

一切到头了。

到头也好,比耗下去强,因为早晚耗不住,结局是注定的。

可现在,好像那到了头的路又能续上了,可续上的尽头又是什么?

不还是这么个结局吗?

那还要坚持下去吗?

还要日夜折磨下去吗?

“我……”李嬷嬷不住发抖,人抖、声音更抖,“陶禹川不能吃松子,所以他才会喝那么一点酒就呕吐呛死。

白氏侯夫人是吃了莽草,最初把粉末下在她调养身子的药里。

药味重,根本发现不了那一点点粉末。

那一个月常常来府上,每次抓着机会放一点,只是见效太慢了,最后侯夫人就添了一次狠的,就倒进药炉里,当天白氏就没了……”

“胡说!你个刁奴!”岑氏气急,几次想要打断李嬷嬷,都被陆念制住了。

也不晓得陆念哪里来的力气,抓着她肩膀的手势大力沉,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,直到李嬷嬷说完才放开。

岑氏气喘吁吁怒视李嬷嬷,不信她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出卖。

比起先前的假哭,这一刻李嬷嬷嚎啕大哭:“我也是受不住了!自从您噩梦不断、梦里说胡说、把侯爷劝去书房住后,奴婢也没安生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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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些时日更是变本加厉,奴婢怕啊!您半夜站墙角,奴婢怕,半夜疑神疑鬼,奴婢更怕!

倒不如就这样吧,就这样吧!”

阿薇叹了声。

她们得到了真相,意料之中。

对其他人来说,就今日的争执而言,其实也不算突兀。

只是牵扯了人命,一时皆是无言,只听得李嬷嬷捶胸顿足说着要死要活的话。

陆念松开了对岑氏的桎梏。

岑氏的身子晃了晃,急着从床上下来,想在混乱中做最后的挣扎。

谁也没有预料,除了早已知晓的阿薇,因而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一刻才松开了岑氏的陆念,下一刻从胸前衣襟里拔出匕首,银光乍现。

手起刀落,匕首刺入岑氏的左腿,又立刻拔了出来。

鲜血喷出来,溅在陆念脸上,睫毛染红,视野通红,她没有收手,在岑氏的惨叫声中又是两刀。

定西侯几乎是在看到银光时就冲了过来,但他坐得远,屋里人多,桌椅挡道,以至于他抱住陆念时,陆念已经得手。

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!”定西侯吼道,“你不要命了吗?”

其他母女冲突,他都能含糊过去,但动刀杀人,岑家要深究,闹到衙门里,他根本不可能保住陆念。

陆念松开了手,染血的匕首啪嗒落到地上。

“我进衙门,那全天下都知道岑氏杀了我母亲了,”陆念挽了把散下来的头发,指尖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划过寥白的脸庞,“我便是杀了她,也是为母报仇,我是死是活,不就是看您和岑太保在金銮殿上谁更能豁得出去吗?”

定西侯被她说得脑壳嗡嗡:“现在是讲这个的时候?”

“我又没有往她心口刺,”陆念道,“您放开我吧,我没有第二把匕首。”

定西侯着实怕了她的癫,转头去看阿薇。

阿薇颔首:“没有了。”

定西侯这才把陆念松开,又把她拽得远离岑氏。

陆驰和简氏围在床边,忙着替岑氏止血。

看着岑氏腿上的血窟窿,陆驰咬牙问:“你就一定要这样?”

“你母亲只是伤了一条腿,我母亲被她害了一条命!”陆念冷声道,“我母亲若是活着,若能活着,定西侯府、陆家,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

陆念骂完陆驰,又寻陆骏:“比起他,我更恨你!他那是亲娘,无可厚非,你呢?”

陆骏欲言又止,眼中全是挣扎。

“你在奢望什么?”陆念一把撕开了陆骏那用侥幸所勾画出来的自欺欺人,“直面真相、接受现实,有那么难吗?”

“能比要你的命还难吗?”

“母亲她,丢了命!你却连接受她真正的死因都做不到吗?”

“你当了三十年的傻子,还要再当三五十年的缩头乌龟吗?”

陆骏的眼泪滚落下来。

他从半夜听到岑氏那番话起,就已经麻木了。

他想逃避,但陆念不叫他逃避。

涕泪纵横中,他一遍遍问自己:我算什么呢?

继母当他是傻子、把他当做讨好父亲的玩意,当做刺向大姐的凶刀;大姐视他为冤种,恨他怨他;母亲呢?母亲泉下有知,又是如何看他?

可他能怎么样?!

“母亲死的时候,我才三岁,三岁!”陆骏嘶声叫道。

他什么都不懂。

父亲若出远门,一两个月才回来,他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。

又如何去记住生母?

除了整天吵架的大姐,府里的每个人都告诉他继母是疼他的,生母是病死的,大姐是无理取闹的。

他所有的对母亲的念想都来自于继母,那么温和良善,生病时关怀,成长间照顾,哪怕继母有了亲生儿子,对他也一如往常。

他信任、孝顺养育他的继母,难道不应该吗?

他到底做错了什么?

为什么,他反倒成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混蛋?

“是笑话吧……”陆骏哈哈大笑,笑得呛了气,“我过去那么多年,全是笑话!”